谨以此文献给我生命垂危的奶奶!
奶奶躺在病床上,我则在17公里之外等待着来自家乡的消息。
从正月二十三开始,奶奶就水米不进,人事不省,身体忽冷忽热。说不出话,认不得人。她只能用微弱的呼吸和脉搏,以及偶尔抬抬手、动动头来表示她依然活着。
五天来,她两个懂医的儿子、两个懂医的侄子,都为她检查了身体,试图寻找她身体里一丝一毫旺盛起来的线索,但谁又都明白,那不过是徒劳。奶奶的舌头已经萎缩,心肺功能近乎衰竭。八十四岁的高龄,没有一个医生愿意冒着风险为她用药,即便是她的儿子和侄子。所有的人,都在心照不宣地看望,守候,筹划着丧礼的事宜;所有的人,用一种非常复杂微妙的心情说话做事,估计没有一个人祈祷和祝福奶奶可以好起来,活下去。因为谁都明白,这样的愿望是虚妄和荒诞的。没有人可以体验奶奶现在的世界,或者她依然有感觉有思维,依然被病痛所折磨,不过已经无法表达,她的世界真正成为了自己的世界,别人进不去,自己出不来。也或者,她的灵*早已逃离肉体的束缚,在另一个国度自由逍遥,在这个世界,她仅仅残留着一副衰老、病弱、瘦小、干枯的躯壳。
每一个生命出生,死神便种下一颗种子,他终将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刻来收获果实。所有的生命都将归于死亡,死亡是每个生命最后履行的职责,是当初的种子向死神的献礼。所有的生命在履行生命的最后职责的时候,尽管明白这不可避免,必将来临,但又难免哀伤和留恋。奶奶此刻那一息衰弱但不断绝的气息,就是她的生命在这个世界努力保持的唯一互动。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对于此时此刻的奶奶,什么才是最大的解脱。于是,所有人都像盼望一个盛大的节日一样,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在这个时刻,死神似乎也是一种恩赐。这不是残忍与无情,这样的期盼依然是对生命的留恋和尊重,这样的期盼也充满着无奈和伤感,又似乎是一种无法预期的折磨。
六年前,一次病后,奶奶同时几乎丧失了两种能力:语言与行动。但又不是完全丧失。只有在晴朗温暖的日子,在子女的帮助下,奶奶可以勉强起身,勉强坐在炕上,偶尔还能勉强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安静地晒晒太阳,吹吹风。她认不出大部分的人,舌头也逐渐僵硬,说话含混不清。但思维却异常清晰,她含糊不清的词语里,透露的总是子孙们的关键词。卧床,是这六年来她生活中最主要是内容。起初,她还能坐在炕沿边自己吃饭,后来上天剥夺了她这项唯一的生活技能,完全依靠喂食。
三十年前,奶奶的风湿性关节炎加重了。尽管包括四叔在内的人想尽了各种办法,官方的民间的游医的,试用了各种偏方药剂,但面对风湿这样一个医学上的世界难题,痛苦最终如期而至地加诸在了奶奶的双腿上。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奶奶提着农具,躬着腰身,艰难而小心地蠕动在山村的任何一个沟坎坡梁田野间,遇到凡是超过一尺高的阻挡,奶奶必先把手里的物件丢过去,然后四肢着地,在翻越过之后,又慢慢起身,再重拾起那些先于自己前进了的物件。这个画面,我只记住了动作,而忽略了背景和色彩。那背景根本不用记忆,就是*土高坡,就是起伏不定的山峦,坎坷泥泞的道路,是北方的风雨霜雪,是整年整年不可停息,是累世累劫周而复始的劳作。至于色彩,则更为纯净。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奶奶穿过除黑灰之外的任何色彩。
就是这样一个奶奶,惦记着所有的子孙,操着很多必要与不必要的”闲心”。六叔出外打工,她念叨,大姑修房子,她也念叨……我与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上学回来,奶奶还要将收起来自己舍不得吃的几颗鸡蛋,用铁马勺,放火炉上炒了,作为给我们的宴席。衡量一个生命的伟大与否,从来不能用攫取的财富和权势。每年新年,奶奶总要给家里的所有窗户贴上自己剪的窗花,不在乎那窗户是纸糊的还是玻璃的;端午节她总是要烙出一组奇形怪状的“五*”馍馍,元宵节会蒸出类似窝窝头的“灯盏”,不在乎用的是*面、白面还是黑面……她努力地让平淡多一丝惊喜,让困窘多一点奢华,让贫瘠多一星精致。她努力地打好手里的每一张牌,但上帝似乎给了她一手很烂的底牌。
三十二年前,我的爷爷患病去世。这个爷爷是奶奶的第二任丈夫,他和奶奶一道,操持着家里的事务,养育着所有的子孙。在我的记忆里,这可能是奶奶一生过得最为踏实和幸福的日子。一个女人,总是需要一个令自己踏实的男人,无论这个女人多么强悍,这个男人多么懦弱。何况,奶奶并不强悍,爷爷也不懦弱。爷爷是一个沉默寡言但内心充满温暖的男人。踏踏实实干活,平平稳稳度日,偶尔迸放的幽默,也能让平静激起一丝浪漫的涟漪。近二十年的时光,奶奶难得如此实在。近二十年,又如此短促。之后,奶奶将一个寡妇的身份伴随终身。
五十七年前,我从未见过但却是我血脉根基的爷爷离世。这是奶奶的第一任丈夫,是那个年代罕有的知识分子,医院的医生。也正是因为知识分子的身份,他被莫名其妙贴了一个“保白朝”的标签。这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可以随时被人生杀予夺的标签。在目睹了一系列吊房梁、挂木牌、遭鞭打,一绳子捆下去十根手指全断、“土飞机”坐到脱肛的种种惨烈后,这个无辜又无助的人,选择了村里一棵歪脖子树,绕着它徘徊了一夜,抽完了两包纸烟,终究下定决心,抛下奶奶和三个孩子,以及所有的屈辱和疑问,结束了他在人世间的一切恩怨纷争。那时候的奶奶不足三十岁。为了养家活口,奶奶与另外一个村丧妻的刘姓人,也就是我的爷爷,开始了人生第二段婚姻。面对死神,有的人恐惧,有的人哀怨,有的人毫无知觉,而血缘意义上的爷爷是主动给死神献上了果实。但是相比他留在世界上半个多世纪的妻子,当年的爷爷是幸运的。他可以选择死神,而今天的奶奶已经没有能力如此,只能在一个旁人未知的状态中祈求死神履行承诺。
八十四年前,奶奶在华亭县河西乡马家庄村出生,奶奶的父辈给她取名叫春梅。这是一个在现在人看来俗气的名字,但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名字还是有着很高的文化含量的。梅花开放的时间,虽然冰雪依然,让人错以为是冬天,但按节气总是在立春以后,梅花是在冬天开放的春天的花,忍受冬的严酷却报告春天的消息。如果把奶奶比作梅花,那她这一生该是什么颜色呢?
十五岁的时候,这名唤作杨春梅的女子,怀着无数少女的期盼与懵懂,嫁到了我们村,她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母亲、祖母、曾祖母、太祖母的,接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大幕才真正拉开。那约摸是一九四九年,而现在是二零一八年,也是春天,梅花早已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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