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记
(散文)
文/金龙编辑/磐石
那是个夏天的黄昏,阴沉沉的天边,不时传来滚鼓样的雷声。
我刚要出去看看,却见弟弟迎面走来。
弟弟说他有些头痛,可能是感冒了。
我摸摸弟弟前额,有些烫手,就带他去乡卫生院。
乡卫生院离我们学校不足一里路。我在中心小学教民办,弟弟在马路对面的中学读初一。
廊灯下的长条凳上,坐着一位身穿背心的中年男子。打过招呼后,才知道他是当晚的值班医生。他面无表情把我们让到治疗室,开始给弟弟量体温。
弟弟体温39°C,感冒发热。值班医生给弟弟肌肉注射了一支氨基比林,还开了两种片剂。窗外打起了雨点,我拿着药就带弟弟离开了卫生院。
回到学校不久,瓢泼大雨夹着电闪雷鸣,下得连天都找不见了。
到下半夜,弟弟高烧未退;天亮时,他说打针的部位有痛。
早饭后,我又带弟弟去卫生院,在药房找到了那位值班医生,说明情况后,他说可能是注射反应,回去用毛巾热敷几次,继续用药就没问题。
但是,我给弟弟热敷了两天,弟弟高烧还是未退,体温已经超过40°C,打针的部位出现了明显的红肿。
我开始着急。感冒发热注射氨基比林后,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于是去找不久前给我做过小手术的院长。
在院长对弟弟进行检查时,我问那个给弟弟打针的是什么专业,医院的药剂师。我觉得惊奇,药剂师也能看病打针?医院就那么几个人,轮值晚班时,一般的病情,都是值班医生一个人负责处理。最后,院长叫护士拿来注射器,从弟弟的注射部位抽出一些脓不脓血不血的东西,说弟弟的注射部位已被细菌感染,并出现深部脓肿。先打点滴,抗菌消炎。如果控制不住,可能要手术引流。
我一听,头皮发麻。一个感冒,怎会弄成这样!是不是用药有问题,还是针头消毒、注射技术有问题?
院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抓紧用药吧,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医院调过来的,外科医术在县里有名。我做手术那天,县公安局一位副局长,还特地从县城来找他割肛瘘。
弟弟由于持续高热,注射部位灼痛,有些精神不济,而且有些烦躁。弟弟虽然成绩不错,但五天没去学校,就要期末考试了,哪能不急?
我心里也急,到乡邮电所打电话,把弟弟的病情告诉了父亲。正在大队开会的父亲接过电话,医院。
弟弟连续两天静脉点滴加服中药,病情没能得到控制。院长在我父亲签过字后,对弟弟进行了手术,并安排每天加大剂量静脉点滴。两天过后,弟弟高烧还是不退,下午量得体温42°C,创口渗血不止,额头直冒虚汗,脸色白里泛青。院长见此情况,赶忙安排护士再次抽血化验。化验结果一出,院长就把其他几个医生叫来会诊。
弟弟病情已转为疑似败血症。
院长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败血症是致病菌或者条件致病菌侵入血液循环,并在血中生长繁殖,产生毒素而发生的全身性感染。他们无法诊断是菌血症,还是脓毒血症,即便可以诊断出来,也没有条件治疗,医院。
我和父亲惊呆了!
父亲下午回了趟家,拿了钱和换洗衣服,医院。我到学校请定了假,安排了放假前的工作。
次日一早,我和父亲轮换背着弟弟,搭乘最早的班车来到县城车站,我去实验小学请我的老校长帮忙借了辆板车,医院。弟弟躺在用棉毯垫着的板车上,脸色显得异常苍白。随着板车的颠簸,弟弟声音微弱,不断呻吟喊痛。我心咚咚直跳,头脑好像要炸。父亲不停地安慰弟弟,说快到了,就快到了。
医院,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路程,我却觉得走了一个小时。
办妥住院手术后,医生迅速对弟弟进行全面检查。
弟弟被确诊为败血症。好在转院及时,还没出现病灶迁徙和并发症。我们感到十分庆幸。
通过两天治疗,弟弟体温降到38°C,脸色好了许多,能吃一点东西。主治医生说,导致败血症的细菌比较顽固,彻底灭杀得要几个疗程。意思是住院要些日子。
父亲是我老校长的私塾同学,在他老同学处住了两晚,见弟弟病情好转,得赶回去参加双抢,留下我陪护弟弟。
父亲回家后,我每天交钱拿药,盯着吊瓶及时请护士换药,到医院食堂买饭买菜,做些保洁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只要弟弟尽快好起来,尽快出院回家,让我做什么都行。
医院比乡卫生院正规得多。医院的门诊住院,同在一栋楼里。医生护士上班,都穿白色大褂。看病收费拿药买饭,都是排队轮序。科室病房一色的日光灯,地上掉根针都能看得清。
弟弟病情好转,食欲增加,我心情好了许多。听隔壁病友的老父介绍,下解放路的铁井头旁,两毛钱一碗的煮米面好吃,我就拿着大号搪瓷把缸,每天中午往那里跑,买回两份与弟弟一起吃。弟弟每次把汤都吃的干干净净。
但过了一周,弟弟又发高烧,创口开始溃烂,创面已经扩大到碗面那么大,揭开床单清洗创面时,还能闻到轻微的恶味。
弟弟的主治医生,年纪三十出头,是个跟班的外科医生。看他对弟弟进院时病情的处理,以及每天周到的服务,我感觉他还是比较敬业,工作比较认真。我担心地问他,创口溃烂,是不是病情开始恶化?他说正值高温酷暑,必会增加一些抗菌消炎的难度,现在病情已经得到控制,接下来只是治疗要多花一些时间而已。
从每天正午去买米面的路上,头顶被晒得发烫,我就感到县城的日头,比乡下要毒;每天晚上我睡在病房门口的水磨石上,到下半夜都还一身冒汗,我就觉得县城的夏天,比乡下难熬。因此我认为,主治医生说得有些道理。但他毕竟是乡卫生院派来的实习医生,他的医术怎样,我可想而知。因此,我担着的心,始终放不下来。
果然,我担心的情况,三天后就发生了!
那天,弟弟的主治医生轮值晚班。查过房后,他来到弟弟病床前,又重复一遍不知问过多少次的问题。问完就说我来给你处理一下创口,这样可能会好得快些。接着就对创面进行消毒,消完毒就开始用手术剪刀和镊子,一点一点地剪除创面的坏死组织。弟弟蹙着眉,咬着牙,实在受不了时就轻声地唉唉哟哟。
主治医生处理完后,弟弟呻吟喊痛越来越密。显然是刚才的处理,让创口愈发的疼痛。我看了看覆在创口的纱布,纱布已被鲜血染得殷红。我这才想到,主治医生刚才的做法,完全是违背常规的盲目操作!我忙跑去值班室,说弟弟的创口正在渗血,弟弟痛得很难受呀!主治医生看了看,说肯定会有些痛的呀,忍耐一下,接着给弟弟打了一支止血针,吩咐我如果继续出血,要及时换掉创面的纱布。
我给弟弟换了好几次纱布后,弟弟呻吟喊痛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越来越白。我又跑去值班室。主治医生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是正常情况,你急什么呀急,总是有个过程!
我无助地回到病房,凝视着弟弟,心神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我摸了摸弟弟的手,有些冰凉,额上直冒汗珠。我连喊了几句,弟弟没有回应。我慌了手脚,再次跑去值班室,说我弟弟手脚冰凉,不说话了,求你快去看看啊!
弟弟出现休克。主治医生有些紧张,迅速去值班室开了药,叫来护士给弟弟打针。打完针,主治医生忽然提出,你弟弟需要输血!
我被吓懵了,但此时我却果断地说,抽我的!
主治医生说,做两手准备,我们先联系输血员,同时给你验血型,如果血型相同,就抽你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堂堂的医院,居然没有血库血浆!
弟弟忽然醒了,有气无力地说,不能抽你的,你刚做过手术。我说人体自有造血功能,都两个月了,手术那点失血,早就造回来了。
我的血型与弟弟相同。但主治医生说,他已联系上市工人新村的一个输血员,找到车就马上过来。考虑到你刚做过手术,就不抽你的血了。
我还是坚持抽我的血,说这深更半夜,五十多里路程,万一他找不到车,来不了呢!?
我们的输血员很讲信用。他会来的,你放心。主治医生说完就走出病房去。
已是午夜时分,医院出奇的寂静。日光灯下,弟弟的脸像一张白纸。看着奄奄一息的弟弟,我心一阵剧痛,泪就不禁滚了出来。弟弟才十四岁,正是芳华少年,竟然因为感冒,遭此厄运!万一弟弟就此不行,我怎么向父母交代,怎么对得起家里的弟弟妹妹?如果真是那样,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既然无法原谅自己,此刻作为大哥,就应振作起来,尽最大所能,帮助弟弟度过难关。父母不在身边,我就是弟弟的精神支柱,我不能让弟弟看见我流泪,我应该给弟弟勇气,给弟弟力量!我强忍住悲伤,抹干了眼泪,抓住弟弟的手,说弟弟不用怕,你就是刚才处理创口,失了点血,等输血员一到,输上了血,你就会好的!
可是,等了两个小时,输血员还是没到。此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医院的寂静,也让我心头袭上一阵恐惧。我知道,又有一个病人走了。弟弟住进来后,已经出现三次这种情况了。虽然不足为奇,但心里还是为之难受。毕竟又是一条人命!
我惶恐不安,又去找主治医生。他说刚才给输血员家里打了电话,说人早就出来了。估计应该在路上了,再耐心等一等。我急不可耐地说,我可以等,但病人不能等,生命不能等啊!
我还是坚持抽我的血,但主治医生怎么也不同意,说医院不能失信于输血员。我说你简直就是混蛋!我是带弟弟来你这里治病,不是带弟弟来你这里送命!你不能失信于输血员,难道就可以失信于命吗!?
我气急败坏地回到病房,为了不让弟弟知道刚才发生的争吵,我居然违心告诉弟弟,说输血员马上就来。
我们一直等到天亮,输血员才匆匆赶到。我已经记不起来,下半夜的那几个时辰,我和弟弟是怎样熬过去的。
随着殷红的血浆汩汩注入静脉,弟弟脸色渐渐泛红,手脚渐渐转热,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弟弟命不该绝!
三天后,弟弟进行了第二次输血。
半月后,弟弟办了出院手续,开了些药回家继续治疗。
数年后,我和弟弟谈起那场大病,让他给我看看当年留下的疮疤。黑褐色的疮疤比碗口小些,深陷的疤口很不平整,疤内疤外还无端生出稀疏的黑毛。
当年让狗咬了一口,还留下一撮毛!我打趣,但说完心里却滚起一阵隐痛。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想起弟弟身上那块疮疤,心情依旧沉重如铅。
那块疮疤带给弟弟的,不止是身心健康的伤害,还有他的前途。
那是弟弟生命的印记。
那是一个时代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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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龙,笔名金龙,退休干部,起有小说、散文等作品刊于《中国微型小说选刊》、《江西日报》、《江西法制报》、《江西司法》、《江西青年报》、《百花园—小小说世界》、《摇篮》、《小说天地》、《井冈山报》、《世界作家园林》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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