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延生
“我给你们看看手相吧。”一个分配到三线工厂的同学为了打破略显沉闷的气氛,提出了一个建议。响应者颇多,一个个满脑子数理化的人伸出了手,要求那个同学看手相算命。
这不新鲜,青年知识分子大多精力充沛。十年浩劫中,国防工业口的单位中没事干的颇多,为了打发多余的精力,他们除了组装电视、打家俱、做小儿推车外,还学会了不少奇招怪术,看相算命便为其中一技。
有文化的人学什么都显得有板眼,有钻劲的人不管干什么都透着一股执着精神,他们之中甚至有人把拓扑学和矩阵运用到了手相研究中,并试图着把其中的不定值代入多次方程来解。
都是多年未联系了,谁也不知谁的情况,可是这老兄居然说中了不少。张延生出于好奇,伸出了巴掌,那人横着竖着看了一阵,居然连他龙年得子也说出来了。
这一手委实让张延生暗自惊叹。一九七六年是龙年,唐山大地震前,他妻子生了个儿子,坐月子时适逢地震爆发,娇妻弱子在临时草就的地震棚中熬到了满月。那一段日晒雨淋,苦不堪言,卒不回首,他平时也很少提及,可居然让这个大学时不吭不哈的同学算了出来。
事后,他找这个同学聊了聊,对方把底合盘托出。原来这种手相术的基本部分是“引进”的,再经他羼以中国民间的土方法而成。
当然,在具体运用中要视对象不同而加以引导及现场发挥。
扼其要者,此法以掌形作为人生基本象征,大手型体力旺盛,小手型工于心计,手长肉薄者深谋远虑等等。
以拇指状况看身心活力、人际关系及经济是否拮据等;
小指状况显示性能力及性格是否通融;
食指主心,看人的抱负及精细或草率;
从中指状况看人是稳重还是轻浮,是内向孤僻还是外向开朗;
无名指主神经系统,从其状况看人的浪漫情调,美学憧憬以至是否沉湎酒色。
在这种手相术中,五指状况仅是个配套系统,判断吉凶和生命历程主要看掌纹变化。
其大略为:掌纹如果粗细均匀,不滞不断,没有颜色深浅突变及疣物,则主吉,相反则主凶。
具体说来,又分为生命线(又叫本能线)、头脑线(又叫智能线)、感情线、呈半月状的金星带以及纵贯这几条线的健康线(又叫肝脏线)。
“自我消遣,游戏人生而已。”那个同学介绍完了大略后,打开了哈哈:“就说这感情线吧,又匀又长,说明夫妻感情好,短的就差点,横着遮上一条纹就麻烦了——第三者插足。至于这头脑线,如果又粗又长,当与选择革命接班人有染。我如果是导师,选研究生先看这条玉柱线,它把人生、感情、智能全串在一起了,是大尺度宏观思维的反映,如果它长的不象样,学业上肯定是个只知道死记硬背,灵活性很差的角儿。”
对这种苦涩的玩笑话,张延生只能抱以苦笑。
“也不全是游戏笔墨。这里面也有点科学性。”那个同学又补充了一句:“跟医学多少有点关系。”
张延生这下留意了。
那个同学接着说:“你不是研究中医吗,我可以告你,西方医学最近这些年加强了对手相的研究,有一种理论认为,除病理表现外,疾病还经植物神经,再连通大脑以及脊髓神经而反映到手掌上来。西方在这方面已经总结出了不少东西。你没事了可以留心一下。”
西方的手相学理论,张延生当时不可能见到。但这次颐和园之行的所见听闻,使他对手相陡然间产生了兴趣,既然见不到洋的,那就看看土的吧,回到家中,他翻上了《黄帝内经》,这才大彻大悟,原来老祖宗们早把话撂在前头了:远在秦汉,中医对于人体内环境便以“五藏一体”论之。
《内经》曰:“心主身之血脉”,“气血总统于肺”,血赖气而运行,血气病变互有影响。水是精微之气散诸肝,精气浓浊部分上至于心,藏府之变化通过经络反映到肤表之腧穴。
这也就是说,人体的各个部分是有紧密联系的,这种有机联系使得内在疾病必然在体表肢节上反映出来。这就是可以从手掌上看出内在疾病的理论基础。
那么,从手掌上怎么才能看出各种病症呢?这里是否有规律可以遵循呢?肯定有规律。但怎么才能摸索出规律,他不敢想,这个工程大得没边了。
根据统计学原理,古代的贤哲们确定人身上与五脏有关的二百多个穴位,要经过亿万次试验,要上百代人才能总结比来,而要在一个巴掌上找出与人体各器官的关联点,并总结出各器官病变所引起的关联点的纹路、颜色、形状、起伏的变化,其工作量将浩瀚的难以设想。
这根本不是他一个钳工所能干的。说到钳工,手相问题暂时搁下,让我们还是先回到他的本职工作上来。
在他揣摩手相那阵子,车间里接到加工中翼盒的新任务。搞飞机的都知道,中翼盒是一架飞机的重心所在,形面很复杂,加工要多道工序。而他们要做的这种,又是无人驾驶飞机上的,对质量要求很高。任务下到了钳工班,几个七、八级的老师傅试着加工了几个,却都没合格。于是这种中翼盒成了个扎手货了,谁干谁砸牌子。
张延生那时已成了师傅,带了两个复员兵徒弟,也就是一个月工资五十来块钱的大学毕业工人带两个生手。这么个小组合上来试了试,居然成功了。别人感到奇怪,他本人却觉得不稀罕,为什么呢?扎实的大学本科基础知识使他建立了比较清晰的整体观念。
在加工中翼盒的过程中,面对一个完整坯件,这里出偏了借那里,那里过头了往这里找,整体观念强弥补了手艺上的缺陷。但当时加工一个中翼盒要四十来天,为缩短工期,他力主革新,在工程技术人员的努力下,先用油压机整体成型,再精加工,这样一来,六七天就能加工出一个中翼盒。
中翼盒这个坎之所以能迈过来,是从整体观上起步的。在手相上也要踏这个路子,这就是先要从整体上把人体各器官在手掌上对位,不用说,这个工程也不算小,只是方法对了头,他琢磨起来不再是无从下手了。
张延生研究过中医,懂经络,熟悉穴位,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把人的全身浓缩在一个巴掌上。
这就又产生一个新问题了,一个巴掌上能反映出人体内的全部病变吗?根据已掌握的知识,他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根据现代科学,任何一个生物系统都可以视为包含它在内的整个周围环境所构成的大系统中的一个全息元,而人体本身是一个完整的系统。
人的生命是由一个受精卵细胞开始的,这个卵细胞有四十六个染色体和成千上万个象珠子一样串在一起的基因。染色体象复印一样成倍增加自己的数目,使它们的每个基因也成倍地增加。
结果,细胞分裂了,而由此产生的每个细胞又各带四十六个相同的染色体,这种繁殖和有丝分裂反复发生着,九个月后产生出一个完整人体所需要的上百亿个细胞。这些细胞已演化到能担负各种不同的机能——形成骨头、血肉和毛发;能对光、热、味做出反应等等,于是一个婴儿出世了。
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构成个体的上百亿细胞中的每个细胞,它的细胞核中所含的四十六个染色体,仍和受精卵中的那一套染色体一样,是两部分染色体的混合;一半来自母亲,一半来自父亲。
因此,每个生物个体细胞染色体的这种组合,都是独特的,都带有人体全部显性生命特征。既然每个细胞(性细胞是唯一的例外)都能显示出人的全部遗传密码,那么由这样的细胞组成的人体某个局部也应能显示全部遗传密码,如同破碎的全息照片,在任一碎片中,都能重现全部图像。
手是人体重要组成部分,是人体大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是一个独立的全息元,在一个巴掌中,也必然包容人体各部分经络反映于肤表的信息,就象电脑终端的显示屏一样。
于是,他行动了。开发这个项目,没什么仪器可以利用,也没有统计方面的支待,大凡全靠在实践中琢磨、比较、对照,可他又没什么实践的机会。
这样一来,他好好观察那些来找他父亲看病的病人的手,根据他父亲诊断的病情看其人手纹的变化,久而久之,摸出了些道道,但离手图的最终完成尚有很长一段距离:按这种进度,这辈子搭进去也完不成手诊图。
天无绝人之路,时至一九七九年,他找到了一个参照物。
我们的祖先早就注意到了手掌变化与疾病的关系,在长期的实践中总结了这方面的规律,并绘成了手诊图。但在旧时,这种图和许多珍稀的方子一样,代代单传,秘不示人——为给子孙后代留下个饭碗不得已而为之。
辽宁省有一个工人姓白,他家中有一份祖上传下来的手诊图。不用说,这份遗产是他的命根子,白姓工人要指着它以防日后有什么不测。本来这份手图可能永远见不了天日了,但白姓工人在医道上还有点别的本事,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把他请到了北京,拍摄关于他的医道的影片。
在北京,医院转了个够,什么先进的设备都看到了。科学这玩艺儿真了不起,医院有B超,有CT,有超声波,有X光机,还有心电图什么的,啥病都能诊断出来。
特别是那个脑电图,医生在病人脑门边上安两个电极,一开机器,拉出一卷长长的图,上面象虫子爬了一样,曲里拐弯地尽是道道,医生看看这些道道,患者脑子里的毛病便清楚了。
同样是图,跟这些尽是洋字码的格格纸相比,他那张画了个大巴掌的图便显得寒碜了一大截,心里这根弦一松,他露出了口风,辽宁老家里有张手诊图。
不留心这类事的人听听而已,没当回事。消息三拐两绕,传到张延生耳朵里,他心里格登一声,二活不说找上了门。在新影招待所里,他们结识了。白姓工人身体不好,张延生给他买药;白的家庭经济状况不好,他想方设法接济他。这倒不是施以小惠而另有所图,张延生进门伊始便发了话——要看看那张图。
张延生的目的很明确,白姓也是血肉之躯,被这个苦缠不休的大个子感动了。两个人兄弟了一场,白姓离京前,一咬牙,一跺脚,给了张延生一张手诊图。
张延生美的那个劲就甭提了,咧着嘴,乐颠儿颠儿地跑回家,打开手诊图一看,心里犯开了嘀咕,原来图上所标的,部位与他的初步研究成果大相径庭。到底是谁错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麻烦的是,这两张图的差距不是一时半会能检验出来的。不久,白姓的弟弟来家看他,闲聊间带出一件事:他哥哥给了他一张手诊图。
张延生请他拿出来看看,他正好带在身上,便掏了出来。张延生伏案一看,白姓送给他的图与白姓弟弟的图不一样,而白姓弟弟的图显然也不是从原图上模拟下来的。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白姓连亲弟弟都不交实底,更别说对他这么一个外路人了。白姓给他的图可能有不完全的地方。
他不埋怨姓白的工人,更谈不上愤怒什么的。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家族观念之深尽人皆知,对祖先的崇敬是家庭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把先人留下的东西轻易拿出去是一种亵渎,他谅解这点。他的研究仍需自力更生,所不同的只是有了白姓的一张羼杂了水分的图可资参照。
从那时起,他用了整整两年的业余时间,终于绘制出了一幅手诊图。两年时间不算长,如果说他有什么绝窍的话,那就是借助于《难经》。
《难经》为扁鹊所撰,二卷八十一篇发明《黄帝内经》之旨。经文有疑,各设问答释难故称。在研习《难经》的过程中,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八卦。
众所周知,扁鹊的一大绝活是通过望色、听声便知病之所在,他在这方面的事被选入了中学课文。其实,他非圣非仙,为啥搭眼一瞅脸色便知道是啥病了呢?内里在于其人懂八卦。
人的疾病在脸上有反映,不同脏器的病变反映在脸的不同部位,其排列是按八卦的排列顺序来的。懂了八卦,望诊的把握性就大得多了。
张延生从《难经》中正是学的这一手。他想,既然人脸上有个八卦图,那么手上也当有。检证来检证去,果不其然。在他总结出的手诊图中,手掌居中是一个八卦。摊开手心,你有我有,他也有,金发碧眼的人有,黑皮肤的非洲人也有。谁也瞧不见手心上的八卦图在哪儿,但它存在,行家能依据它判断出疾病所在。
西方也有用于诊病的手相图。我比较了一下,西医的手相图比张延生绘制的手诊图有三方面不足:
其一,西方的手诊图一般只能看出器质性病变,如患了脑溢血手掌便浮肿,三条基本线上浮,呈出无力状态等等。而有外伤则看不出来,哪里少了颗牙,哪里落了块疤,从这种手相图上反映不出来。张延生这幅得力于中医的整体观,器质性病变与外伤一览无余,连你身上哪儿有颗大痦子都能反映出来。
其二,西方手诊图来得慢,既看不出前驱征兆,又不能反映疾病初起的状态,而是非等病到一定时候了才能从手上看出名堂。张延生这幅则不然,它带有预测性,既然疾病的潜伏期体内便有反应,那么在掌上也应显示出报警信号。
小偷夜间潜入了博物馆,红外监测仪便能指示警铃叮当五四地叫起来。而人体,天造地设,是一架精细精密得多的仪器,干嘛非等癌症到了中期才报警,生命的本能应是在刚刚受到威胁时便惊呼起来。而从张延生的手诊图上,能“听”到当生命受到阻碍时发出的第一声呻吟。
其三,西方的手相研究中,侧重于对“丘”的研究,手上隆起的地方称为丘。丘集中了神经末梢,如果患病,这里就会异常,主要表现在纹路杂乱、纵横交错上。
张延生从《难经》的八卦出发,没有注重丘。而是另搞出了一大套,既看凸凹,又看形状、纹路,颜色,还看有没有小疙瘩、小瘊子、小痦子什么的。其颜色里又分出赤橙黄绿青蓝紫,同时还象这几年谈流行服装一样,手上也有很多“中间色”。
由于要分析的诸元多,他的手诊图对疾病的判断也就很细,对病情、病程等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勿庸置疑,没人会把手诊图这类东西看成科研成果。在很多人眼里,如果手诊也算开发的话,只能算把江湖术上那套从烂泥塘底又搅出来了。
北京航空学院这个地方,是研究上天的问题的,麦道波音三叉戟,活塞涡轮喷气式。白发苍苍的教授、体体面面的行政人员,吃过洋面包的中年教师,斯斯文文的学生,其中尚有极少很知道“哈罗”相当于中国话的“喂”的半吊子。在这样一个崇尚航天飞机的学术环境中,偏偏拱出个成天看手相的黑大个钳工,其人其事多不合群,多不入流,多让人圪硬!
笔者写及此,很是为他那几年的境遇黯然神伤,一个人全活在让人瞧着“邪性”的环境中,那滋味比挨通揍还难受。看来我是过虑了。这个人“迂”的厉害,正是那几年,他对“阴阳先生”一类话不仅充耳不闻,反而越走越远了。